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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充满了悲伤的色调。晚上六七点钟，得到孝阳哥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，我正躺在床上看电子游戏视频。“陆源，”我们亲爱的赵兰振医生在电话里问道，“你听说了吗，孝阳他……”短暂震惊后，我确认这不是玩笑，眼泪就流下来了，表现正如此刻，与我写作这篇文章时一样。

我还从没给作家同行写过怀念文章，原因很简单，以我的年龄，显然还太早了。对我而言，孝阳是我的文学马贡多世界下葬的第一位死者。昨晚，因为孝阳的死，我刷了半天朋友圈，思维混乱，自然不可能看书写作，但还得给孩子读读童话书。我刷到了些许孝阳近期的诗作，刷到了他过往的若干言论。我直接的感受是，孝阳哥走了，他自己似乎早有预见。

孝阳可能是我结识最早的、始终在坚持创作的同道者。二十年前，我还是个本科生，便在“西祠胡同”网上论坛的“王小小波门下走狗”版与孝阳认识了。他网名“一人孝阳”，我叫“中风狂走的小源”，好像都挺狂的。当初交流过什么，如今记不清了，但我们应该不止一次，共同在欢乐宋主编的《王小波门下走狗》系列文集中发表作品。所以，我那时就自认为，我与孝阳哥处于一个共同体。他自称“王门大弟子”，这也拉近了彼此的情感。

第一次在文学上真正进入孝阳哥的视野，是我把《祖先的爱情》片段贴到“西祠胡同”那段日子。后来，这部长篇好不容易终于在《青年作家》部分发表了，我找到孝阳哥，问他可不可以帮我写个评论。当时孝阳哥已出版了自己的作品，是个正经作家了，但既然他原本就看好我这部作品，我也不怯于向他求助，再说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作家。

那是11年前，2009年末。当时孝阳哥如何在评论里夸我的，我到今天还约略记得。但从我这方面来看，直到半年后，我读了他新出的长篇小说《人间世》，才算全面、真正认识了作为小说家的黄孝阳。我认真写了篇评论飞翔网，发在《文汇报》上。我当时心想，孝阳的路子野啊，又高又野，大弟子是该有此等气象，很好，这样我倒有兴趣持续关注他了，这样我就跟他有得聊了。

我和孝阳同在出版界工作。我们不时互援：我给他介绍过译者，找过外国的文学代理人，向他推荐过年轻作者；他帮我联络过另一些出版资源。业界的甘苦，彼此心知肚明。他的工作，并不像外人看上去的那么如意顺遂，其中许多沟沟坎坎，可谓冷暖自知。

我听一些作家朋友说，孝阳哥参加作家圈的活动，比如去外地采风，往往还抱着一沓书稿，这一举动大大增加了他的“憨气”，众人又笑又怜。孝阳哥的工作情况，我知道一些。有一次我问他，你好歹是南京知名作家了，你就不能多往作协系统靠一靠吗？言下之意，别干出版了。

那时候他还没有当上副总编辑。他这样回答我：在出版社工作，是凭自己的付出在糊口，不用求人，工作之余写作，也安心自在。出版社普遍经营状况，不必我多说，他当上社领导后，压力不降反增，有一段时间，好像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。他一度向我提议，让我做他的所谓出版策划人，在北京成立工作室，他给我开工资，或者我拿提成。我赶忙向他介绍更多人和事，分散他的注意力。在我看来，孝阳的出版工作，有成绩，有失误，得过奖，踩过雷，但那都不重要了。

2015年，孝阳来北京读鲁院作家班，我跑去找他聊天。他笑容灿烂，给我介绍了好几位他的同窗，带上我跟另外两位作家学员吃饭，甚至打电话把我推荐给一位有力人士。他的意思，我懂。我向他吐了苦水，他以一位温厚兄长的方式回应我。换作今日，我不会向他吐苦水，我会更多倾听他想谈论的事情。

孝阳的“量子文学”在鲁院闹过尴尬。我得知的版本是，他在台上演讲，结果没几个人听得懂，应者寥寥。大伙在背后笑话孝阳是个狂人，是个妄人。昨晚浏览圈中师友的追忆文章，又得知他在研讨会上还受到攻讦。说句题外话，中国文坛还能有这样的攻讦，倒也不错，可见并不全是场面话。

我在不同场合听过、读过孝阳谈论他心心念念的“量子文学”。事实上，当一个人有太多话要说、有太多想法要去实践、有太多深情有待寄寓，表现往往就会像孝阳那样。别人闲谈碎语时，他是安静的，笑眯眯听你说，他知道有一搭没一搭讲一两句话没意义。可是，如果你让他说，你给他这个机会，他一张口便滔滔不绝，把一切思想都倾倒在你面前，如果听众本身不够高，他的思想和话语就会没顶。

陆源和黄孝阳2016年12月9日在丽江

2016年末，在丽江，我终于有机会好好当面领教他的“量子文学”。那晚我们早早从餐宴撤退，偕一位女士，绕着偌大的庄园酒店兜圈子。时朗月在天，郊野宁谧，行人稀少，我们漫步在层层树影下，抛开了日间繁务，谈论文学，尤其是“量子文学”。

谈话自然绕不开《哥德尔、艾舍尔、巴赫：集异璧之大成》，自然得谈到技术、经济、历史、科幻等领域，谈到人工智能，谈到社会形态的嬗变。我与孝阳平日的关注点、兴趣点，多有重合。他誓言要以更多维度充实我们的文学。当我接住了他的话头，至少假装接住了他的话头，他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
世界太深广了，太丰富了，文学不能浮在日常生活一隅，我们的文学也许并不浅，但显然太窄。孝阳对此不满。但光批判是不起作用的。作家的任务是去建造，去开创一番新局面。2016年末，孝阳已经出版了《人间世》《众生·设计师》，而《众生·迷宫》应正在写作之中。我则完成了《范湖湖的奇幻夏天》这样的作品。我们有了对话的基础。

从创作实践上看，我和孝阳的分歧在于，他更多是从作品形式、结构上切入，让文本呈现某种概率论、拓扑学、量子物理的特殊意象，使之变成一副更其繁复又自成体系的塔罗牌。当然在内容上，科技元素的入侵也无处不在，甚至，孝阳的思想在其中浸润已久，遣词造句也透着那些知识养成的别致气息。

但依我之见，以上诸学问若嵌入了情节，成为推动文本发展的更深层力量，成为故事血肉的一部分，而不是仅仅围着故事打转，显然更好，更合乎“量子文学”的主张。这样的文学，应当不同于普通意义的科幻文学，不满足于一个悬念、一个故事、一个未来场景，它应当更综合。没错，是综合。

此后，我隐约形成了某些想法，默默做着某些准备。2020年，疫情之年，我感到时机成熟了，开始新长篇《瀛波志》的创作。写它时，不可能不想到孝阳，因为这部作品仿佛就是沿着一条他遥指的道路前进。我寻思，孝阳，你等着，且看我手段。但孝阳哥再也看不到了。

孝阳哥一向是亲切、谦和、诚朴的。2019年秋天，在南京，我最后一次见他。他开完一个出版社的会议，匆匆赶来相聚。他痛风，不能喝酒，疲态全在众人眼里。我请他必须保重，我紧紧握他的手，眼中泛着泪光。他惯有的出尘之语在那天晚上又添新境。他对我的夸赞是不可思议的。至于自己的写作和生活，孝阳说，他只是喜欢没事写写，没多少才华，不在意名声和荣誉飞翔网，因为，“老弟啊，人生不满百，图什么呢？”

孝阳的写作，有自己清晰的飞翔轨迹。应该没人比作家本人更清楚这一点。正是这一点确信，让他得以从容面对一切。他越来越看淡。致命的，是他的孤独，是那些不断侵蚀他健康的生活细节。但我不想再说那些。孝阳帮助过别人，也得到过别人的帮助，于是他从世间走过。他的文学并非绝无回音，堪为告慰。

在丽江的夜晚，我们都想到了王小波那句名言：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，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。孝阳以写作追求那样的世界，跟我们亲爱的小波活法一样，他跟我们亲爱的小波的死法竟也一样。

2020年5月12日，孝阳哥听闻我辞职，在微信上询问我情况。末了，他说：“你这勇气还真是非同一般呢。”我发了个捂脸流泪的表情，他回了个飙泪的笑脸。

孝阳哥，走好，让我们在一趟艰辛旅程的末尾各各作别。

写于2020年12月2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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